那天天气很好,夕阳慵懒,春风浮醉,桥上车流涌动,南北对向的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,都是些下班着急回家的人们。老人应该就是那时出现的,他站在桥中央,面朝西,双手扶着栏杆,缓慢地抬起右腿,穿过竖立着的两根栏杆中间,作了一个迈步的动作。右脚落处是桥面外缘,空空荡荡的河面上方,并无实处。他又重新抬起右腿,像是要把这悬空踩实。他重复了十来分钟,身后发生了一点小事故,人群喧闹,也并没有让他中断抬腿的动作。于是,我打开了我的倾听器。
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我的倾听器了。
我在这桥上很多年了。从这座桥诞生的那一刻起,准确地说,应该是做出建桥决定的那一刻,我便开始存在了。我与这座桥共生,我的工作是记录这座桥。
桥上发生的一切,我都能“看见”,我同时拥有一个倾听器,只要打开倾听器,就能“听见”经过这座桥时所有人的思考。但也仅限于这座桥。
每天我都会对桥上发生过的一切做一次梳理,然后整理归纳,分别投进“红岛”和“绿岛”。如果有一天,“红岛”的值到达顶峰,那么,这座桥将获得永生,就像赵州桥卢沟桥。如果“绿岛”先到达顶峰,这座桥就会倾塌。
最初建桥时,人人赞叹欢喜。很多人从乡下赶来,站在桥头望一望彼岸,然后踏上这区别与乡间数米小桥的大桥,总要说上一句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桥。小孩站在桥头还没护栏高,也会在桥头蹦一蹦,欢快地奔跑过去。我听见人们在心里说这个桥这么长,就好像走不完似的。那时候“红岛”的值每天都在上升,桥上随时站满了人,自行车叮叮当当,车把上挂着的铝制饭盒晃晃悠悠。灰蓝制服的工人们成群结队。那时的天好像总是很蓝,永远有人走在去桥头百货公司的路上。
我看着一些人长大,也看着一些人老去。有人住桥洞在垃圾堆里找吃的,也有人站在桥头并无半点犹豫就跳进水里。桥上每天都有事发生,但日日看这桥,所有事都不新鲜。
我开始偶尔关闭倾听器,尝试着与桥洞里的一只蜗牛交流,但蜗牛无法接收我的信息,我亦无法读取它的任何思想。
我又开始观察桥面上我所能观察到的区域边界。常常是徒劳。直到近几年的某一天,从某个刁钻的时间和角度,我看见了桥头,刚开始不确切,只有模糊的影,后来渐渐看清。南桥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铺面,门口放着一只圆桶型半身高的炉子。炉子边总有一个忙碌的女孩子,右手拿一把火钳,从炉子中间的边壁由上往下轻轻铲下一个盘口大的饼,再靠炉子中心烘烤,过一会,又用这火钳将烤好的饼悉数取出。每每有从那间小铺面经过的行人,尤其冬天,一走到桥上,常常能听见他们内心的赞叹“菜干饼好香啊”。那女孩子二十出头,白白净净,从刚开始笨拙地使用火钳,需要在铺面里间和面做饼的老板出来指导,到现在熟练地烤饼,不再被烫伤,花了足足半年时间。
时间在这虚无的时空里,变得没有价值,我有时想要打乱它,但它只会直直地往前走。如此无趣。于我而言,无法获取全部信息的事件才会更有趣。比如“香味”。在这座桥上,我听过音乐,读过书,看过电影。这些人为制造的东西,和他们在现实中制造过的事件总有共通的地方。但我无法想像“香味”。他们会说“菜干饼好香啊”,“你身上好香”,“这朵花真香”。“香”又是怎样的一种形态?
桥上的老人仍在机械地重复他的动作,我的倾听器只能隐约听见不太确切的声音,如同在云雾中看见的一个模糊的影,大部分时间是大片大片的空白。他穿着一件薄款的羽绒服,襟前和衣袖处都有明显的污渍,乍暖的风捂着他暗沉的脸微微泛红。而他只管呆呆地目视前方,空着一张脸,轻风掠过他额前的几绺疏朗的头发,露出贴近头皮新长的白发,被薄汗洇成一条一条。
他被困在了时间里。
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老人,有时也会在深夜。过去,人们管这叫老年痴呆。他们梦游一般经过这座桥时,倾听器的信号就会变得极其不稳定,各种不同的情绪会在同一时间出现。我尽力区分梳理这些内容,这是个精细活,像汇杂在一起的各色的线团,我需要挑选其中有用的色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