樊迎春:清逸又深重
刘美呈的《彼此之间》有当下青年写作者作品中难得的质朴、自然之感,小说并不做形式、内容层面的探索猎奇,“老老实实”描述了一个简单的生活片段,但这一片段却呈现了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青年问题:少小离家的城市青年/大学生到底该如何与自己的故乡和来自故乡的亲戚相处?面对游离于自己价值体系之外却又无法完全抛弃的关系与人,城市青年/大学生是否该有所为、能有所为?这看似无关民族国家或宏大叙事,却真实把握了与一个群体密切相关的生活困扰,把握了一种无法言明却真实存在的社会议题。
堂哥可能是一个“典型人物”,或者至少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“当代故乡人物”:没读过多少书、闯过不少祸、曾被暴力对待过、极度自尊也极度自卑。这样的“故乡人物”却很容易“成为丈夫”“成为父亲”,并将这种“典型性”传承下去。“我”亲眼见证了这种“典型性”的表现、发展与恶性传递,“阿文”恐怕很快会成为第三个大伯,第二个堂哥。而堂嫂,正在成为无数个普通而苦难的“大伯母”,成为逃逸于现代女性主义话语的“无穷的远方与无数的人们”。那么,“阿文”还可以成为“救救孩子”中的一员吗?更为重要的是,“我”该是什么位置?是堂哥的批判者、堂嫂的共情者还是阿文的施救者?对于他们来说,我这个并不在大家庭和故乡生活的“大研究生”又有什么资格和权利担当这样的位置?
对于过早离开家乡的青年人来说,对故乡的态度总是复杂的,“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”多少携带着精英知识分子的傲慢,偶尔回乡也难免在“光耀门楣”和“忘恩负义”的评论声中横跳,故乡的四季或成为“累赘”,或成为“风景”。因此,在城市中面对“找上门来”的故乡人,重复仅存的儿时记忆既是一种缓解彼此尴尬的礼貌,也是社交活动中的“穷途末路”,《彼此之间》生动诠释了这条道路的艰难与恐怖。然而,小说的意义绝非单纯的描述和记录,这场日常生活中的“危机”当然不是了无痕迹。对送别堂哥一家的“我”来说,生活继续正常展开,“所谓亲戚一场、相识半生,大概也就是这么些东西”,但“关系”总是来源于一次又一次的正面“交往”,“牵绊”总是来源于一具又一具肉身的“触碰”;因为葆有着对于基本伦理的遵守,因为承接着对于体面的基本信仰,这大半天的时间成为煎熬,也成为隐痛,提醒着所有城市青年他们的来处,提醒着他们背后被遮蔽的“沉默的大多数”。正是这来处与大多数,孕育了他们的光荣与梦想,也塑造了他们的侥幸与不安。
阅读《彼此之间》是轻松的,一个小小的故事让读者会心一笑,这故事发生在我们的朋友乃至自己身上,会成为同学之间的相互抱怨与玩笑,会成为亲戚之间的回忆与谈资;阅读《彼此之间》是不轻松的,它在向我们讲述,即便城市化进程已经推行多年,即便现代的家庭与亲子关系已经大范围普及乃至不言自明,我们依然处于多重剧烈的对立冲突之中,父子之间、夫妻之间、亲戚之间、传统与现代之间、城市与乡村之间、观念与观念之间……这或许才是“彼此之间”的真实内涵。来自儿时的玻璃弹珠总是时不时扣动我们的神经,也扣动那些古老的关于启蒙与革命的命题,在这样的意义上,《彼此之间》既旧又新,既清逸又深重。